新刊试读| 因为我已触碰过天空(上)

美味可口

编者按

在王侃瑜的主持下，雨果奖和星云奖得主迈克·雷斯尼克对话中国著名科幻作家韩松，探讨科幻小说的疆界：技术时代中的情感表达、未来寓言中的现实主义，无限宇宙中的返观自照……两位还围绕人工智能、科幻电影、未来世界等热点话题展开讨论，并分享了创作的动力与方法。

[美]迈克·雷斯尼克＆韩松

迈克·雷斯尼克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作品曾获五次“雨果奖”、一次“星云奖”、科幻小说终身成就奖“云雀奖”等，此外还在各国获得过64个科幻奖项。在中国翻译出版的作品有科幻小说集《基里尼亚加》《奥杜瓦伊峡谷的七个故事》、小说《圣迭戈：遥远未来的神话》等。

韩松

中国著名科幻作家，作品曾获中国科幻银河奖、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中国科幻文艺奖等。主要作品有《驱魔》《医院》《地铁》《高铁》《轨道》《宇宙墓碑》《红色海洋》《再生砖》等。

王侃瑜

青年科幻作家、科幻苹果核创始人之一、世界华人科幻协会常务理事，曾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作品见于《萌芽》《科幻世界》《文艺报》等。中篇小说《云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银奖，曾在《萌芽》连载。

迈克·雷斯尼克

王侃瑜：你的很多作品以非洲为背景，为什么喜欢写非洲？

迈克·雷斯尼克：我小时候读过不少与非洲有关的非虚构作品，所以很想去亲眼看一看。后来我终于开启了漫长的非洲之旅，先后六次前往那里——埃及、肯尼亚（四次）、坦桑尼亚、津巴布韦、博茨瓦纳、马拉维。那里的人们与风光、动物同样迷人，甚至还要更有趣一点。

我创作的科幻小说里，外星种族总是存在与人类相似的地方，否则它们对于故事情节就毫无意义，读者也会一头雾水。以肯尼亚为例——这个国家在1900年的时候拥有43种语言及方言，却没有哪一种包含“车轮”这个词。这对我来说非常陌生，但却是可以理解的。

王侃瑜：你在中国出版的第一本书《基里尼亚加》里讲的是未来世界，非洲肯尼亚的基库尤人生活地已经被毁，于是在类似联合国的机构主持下，在一个类地星球上建了一个完全仿真的保留非洲原始社会特征的世界。主角就是这个基库尤人部落里的巫师。巫师严格按照传统来，结果时代的发展导致矛盾出现，最后这个乌托邦分崩离析。其实这是一个关于现代化发展和保留民族文化传统之间关系的故事。关于这个问题有什么见解？

迈克·雷斯尼克：我认为，既然你并不能打击和阻挠进步，那就最好去适应它。《基里尼亚加》里的某个人物就说过，社会是在进化的——就算你实现了乌托邦，但是十分钟后或者一周一月过后，它还是会继续进化，变成其他的东西。

王侃瑜：《基里尼亚加》的写作最初是由于奥森·斯科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向你约稿，他为你设定了主题：个人在小行星上依据自己的想法尝试建立乌托邦的故事。他还提了两个设定：第一，故事必须由小行星上某位笃信该乌托邦的居民讲述，不能是外来人；第二，每颗小行星上都有一片名为“庇护港”的区域，任何人想要离开，只需要到这里等待，很快就会有飞船将其接走，由此小行星上不会出现反对政府的暴动。这两个设定对你这部作品的构思和创作产生了怎样复杂的影响？

迈克·雷斯尼克：从定义来看，小说必含冲突。所以我的做法是，先从基库尤人的传统做法中找出我认为最令人发指的几种——比如说脚先出世的婴儿肯定是魔鬼，必须被杀掉，然后再借巫医之口为之辩白，与“文明的”权威对抗。

王侃瑜：《基里尼亚加》中的主人公柯里巴被部落居民称为“蒙杜木古”，也就是巫医，他是你的作品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之一。你曾提及，《基里尼亚加》最初的叙述视角是婴儿的父亲，后来在妻子的建议下改为了巫医，这个叙述视角的改变是出于什么考虑？

迈克·雷斯尼克：那个父亲的角色太单薄了。他知道那个婴儿必须要被杀死，但却并不需要证明杀婴的正当性，也不需要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利与弊。后来我就在妻子的建议下让巫医成为了叙述者，于是这个故事便开始有了韵味和模糊感，变得特别起来。

王侃瑜：你曾说《基里尼亚加》中，你最喜欢《因为我已触碰过天空》这一篇，为什么？在这个故事中，基库尤小女孩卡玛莉在受到启蒙之后，执着地想要学习语言文字，甚至自创了一门有逻辑的语言，与电脑进行沟通，但巫医担心卡玛莉在学习之后无法再做一个真正的基库尤人，就封锁了她的学习渠道，最后她选择了自杀，留下一句诗：“我知道笼中的鸟儿为何死去——因为，和它一样，我已触碰过天空。”《被流放的巴纳比》中，倭黑猩猩巴纳比也有相似的经历，它学习了人类知识，但回归自然后无法融入自己的族群，同时也无法获得人类的青睐。通过卡玛莉和巴纳比这两个形象及其不同的结局，你想表达什么呢？

迈克·雷斯尼克：作为职业科幻作家，我可能已经写下超过一百万个句子了，其中我最喜欢《因为我已触碰过天空》里的最后一句，即当巫医回想起这个因为被自己封锁学习渠道而选择自杀的小女孩时：

“每当我葬鸟的时候，我就会发现自己又想起了她，这时，我便会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只用照料牲口，照管庄稼，像平常人一样想些琐事；而不是蒙杜木古，必须背负由自己的智慧所带来的后果。” 1

韩松

王侃瑜：今年1月《小说界》刊登了你的新作《采摘》，故事从现实生活写起，但走向出乎意料：一群年轻人在单位的安排下陪护退休的老人们去农庄采摘梨子，“我”发现有一片树林上面挂的却是一颗颗白发苍苍的人头，等“我”回到车上，发现老人们还在，但年轻同事们消失了。《地铁》中的故事开始是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坐末班地铁回家，却发现从隧道深处出现了很多奇怪矮人，把同车人都装进瓶子里运走了……你的作品大多从现实出发，通过夸张、变形等手法，延展出诡谲怪诞的图景，其实感觉上更像是“荒诞小说”，而且近些年所创作的内容越来越荒诞化，那么你愿意继续用科幻小说这个类型来定义自己目前的作品吗？或者你认为科幻小说这个类型的边界又在哪里？还是像一些核心科幻读者认为的那样，必须有科学幻想创意及坚实的科技基础才能称得上科幻小说？否则就被批为披着科幻外衣的悬疑/言情/穿越？

韩松：其实刚开始写的时候就没有特别想过要写什么。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写的东西标签化程式化，分出科幻呀玄幻呀，主流呀类型呀。只是随意表达自我而已，涂鸦一般。我也没有把我写的都称作科幻。但是一定要叫科幻的话，也都能叫吧。

科幻是一种现实主义文学，写的是可能实际发生的。我写的都是现实中要发生的或已发生的。中国对科幻的定义太狭，强调非要有个硬核，而且非要有个物理学宇宙学什么的东西才像科幻。这样便把世界上一半科幻摒除在外了，把那些很有意思的东西也排除了。但这样也挺好。

王侃瑜：你近年来创作的长篇小说，倾向于选取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经常出入的空间，对其进行异化处理，呈现出与他人眼中截然不同的社会景观，从《地铁》《高铁》《轨道》到近期的《医院》和《驱魔》，这种尝试甚至从早期的短篇小说《乘客与创造者》就开始了，机舱、列车、医院，现代社会中人人都有机会接触，甚至是司空见惯，何以在你的笔下被转置为妖异诡谲的小社会？

韩松：那只是司空见惯后的东西。我觉得是它们的真相，也就是说妖异诡谲，才是对的。我们平时看不见，看到的是表面。像地铁这样华丽尖叫挂满色彩的东西，后面深藏的恐惧和不确定性，是多么的有时代特征呀。小说不是要有时代性吗？我没有变形，只是客观描述它们。所有的用词，看上去很乱，也很奇怪，但不正是这个时代的吗？

王侃瑜：你的作品中经常充满困惑，主角很困惑，读者也很困惑，《宇宙墓碑》《没有答案的航程》《赤色幻觉》等作品中的主角都在寻找一个答案，却怎么也找不到，请问这种困惑感从何而来？

韩松：是很早就有的对人生和存在的困惑。对自己为何出现，以及宇宙的存在，实在是感到不可思议，如人所说，别扭。荒诞得要命。

王侃瑜：你的小说中不乏突然被丢进另一个世界的主角，《时间中的战争》里突然从抗日战争时期来到当今社会的耿排长，《回到过去》中被未来人绑架的过去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有时会让他们陷入彻底的无措与无力，有时也会表现为渐渐适从，但他们毫无例外都向往回到自己的时代。你笔下的文字有时会让我觉得你也是从另一个时代降临当下的观察者，微博上的历史回溯仿佛在试图理解并寻找自己原来的时代，灵魂层面上，你觉得自己属于哪个时代？为什么？

韩松：虽然是写时代的，但我感到自己不属于任何时代，与同时代的人相处都很困难。出席有人的互动活动，比如聚会、演讲、答问，对我来说都是不愉快的挑战。我对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或王朝都感到恐惧。我觉得一个人抽离出来待着是最好的。人类未来进化到最高层次后一定是一个人。像上帝、佛陀都是一个人。他们感觉很舒服吧。

王侃瑜：除了虚构作品之外，你还进行了大量的零散化写作，青年科幻作家飞氘说过：“要真正理解韩松的写作，理解吴岩所说的‘科幻文学本土化’，就必须把韩松的新闻写作、随笔、博客文章、诗歌、微博和他的虚构类作品作为一种整体来把握。”在这些零散化写作中，你是否有意在做另一种尝试？你在微博上的历史回溯系列创作初衷又是什么？

韩松：没有任何的有意尝试。只是随便写，还是涂鸦。回溯的初衷，是对宿命的投降。

注：

1 [美]迈克·雷斯尼克：《基里尼亚加》，汪梅子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第64页。

本文为节选，刊于2017年第十一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